南京大学校长陈骏：大学是一个追求真理的地方

谈南大文化——

南大学生无论是在校园，还是走向了社会，最大特点就是实在，不张扬，不急功近利

记者：如果从1902年的三江师范学堂算起，南京大学在中国算是历史非常悠久的高校。您认为在百余年的办学历史中，对南京大学发展最为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陈骏：南京大学百余年来一脉相承的东西很多，我认为最为宝贵的有两点，第一点就是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从诞生之日起，南京大学就承载了强国之梦、振兴之愿。在每个重要历史时期，南大师生都有杰出表现。1947年声势浩大的“五二○”爱国学生运动，就是由南京大学的前身、当时的中央大学的进步师生发起的，他们喊出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口号，影响深远。为了纪念这场运动，南京大学后来把校庆日确定为每年的5月20日。

第二点是始终追求卓越和创新。我说一个例子，1986年文革刚过不久，人们思想还相当保守，我们就和霍普金斯大学合办了中美文化研究中心，这是具有开创意义的举措，经过了国务院批准。在当时那种背景下，和美国的大学合作办学，没有一点勇气是做不到的。

记者：每所大学都有自己的文化个性，自己的风格，在南京大学校史馆里，我看到早期的校训是“嚼得菜根，做得大事”，让人印象特别深刻。

陈骏：南京大学的文化是“诚朴”和“雄伟”。办学者在各个时期都非常强调“诚”，要求师生诚心向学、求真求实、独立思考和追求真理。这在当下尤其可贵。“伟”就是要求师生追求卓越、敢于创新、关心国家大事。

前一段时间网上评国内大学的特点，给南京大学的评价是“最低调的大学”，这实际上反映了南大文化。南大学生无论是在校园，还是走向了社会，最大特点就是实在，不张扬，不急功近利。但他们能干出大事。很多来宾到南大之后，都称赞南大氛围好，非常宁静，师生们都在读书做学问。今年学生毕业典礼上，我说在剧烈变化的时代也要保持一些东西不变，那就是精神和文化的不变，让我们积淀起来的好东西得以传承和发扬光大。

谈高等教育改革——

当前高教改革的重点，首要的是怎样提高人才培养质量，尤其是本科教育质量

记者：现在全国都在贯彻落实《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规划纲要》，您认为现在高等教育改革的重点和难点是什么？

陈骏：我认为当前高教改革的重点，首要的就是怎样提高人才培养质量，改革的难点也在这里。

比如，我们高等教育的教员都是研究生毕业后担任的，但怎样培养研究生，我们缺少经验。研究生毕业后如果选择当大学教师，他有三分之二任务是教学，三分之一是科研，可在读研究生期间，大学并没有给他相应的教学能力训练，毕业后直接走上讲台，如何能培养好学生？教学质量能让人放心吗？在美国等国家不是这样，研究生都需要经过教学能力训练，毕业时就具备了一定的教学经验和能力。因此，我们要进行教学改革。

其次，我们的大学还有创新能力不足的问题。但相比教学，我觉得这还是一个次要问题，因为在整个国家科研队伍中，除了高校还有科学院和各类研究所，高校在科研创新上能力不强，还有别的兄弟单位可以依托。但人才培养方面，大学要承担完全责任。

存在以上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优质资源太少，尤其是缺少世界一流的教师队伍。提高教学质量和科研水平，得靠人，靠优秀的教师团队。

记者：有人认为高等教育改革要取得大的突破，重点是要向高校充分放权，实现真正的自主办学，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陈骏：我认为现在大学的办学自主权还是很大的。自主权主要包括用人权、经费使用权和管理权三个方面。学校机构主要是自主设置，如何管理院系也是自主的。国家并没有统一模式，这也是目前大学管理方式不一样的原因。在服从党的领导，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大前提下，高校大有作为，可以实现自主办学。

我们现在要努力的，是探讨一套符合高教发展规律和中国国情、具有时代特征的管理模式，也就是现代大学制度，这也是规划纲要强调的内容。国外大学的管理模式，要借鉴，但是不能照搬，要把国外大学的管理经验和中国国情结合起来。现在很多人讲西南联大，同样也不能把那时的做法搬到现在，因为今天有今天的时代特征。

谈高校教学问题——

我们的传统教育，总是让学生相信定理、相信老师、相信权威，总是要找到一种标准答案，认为存在一个绝对真理，这是有问题的

记者：很多国外大学校长谈起对中国学生的印象时，会说很刻苦、很听话，但缺少怀疑和批判精神，创新不足。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陈骏：这是教育的问题，与我们长期实施的教学方法有关。在国外，尤其是美国，他们很重视学生的批判性思维，独立思考能力，整个教学方法都围绕这个设计。比如用研讨的方法来上课，不给学生现成答案，用小班上课的方式来增加师生互动。德国大学很多课没有教材，教师把几本参考书的内容综合起来上课，给学生的是参考书目录。同样一门课今年讲的和明年讲的不一样。这就告诉学生，知识不是固定的。可是我们的传统教育总是让学生相信定理、相信老师、相信权威，总是要找到一种标准答案，认为存在一个绝对真理，这是有问题的。

记者：前面您已经指出了高等教育质量和创新等方面存在问题，那么南京大学对此有何解决措施？

陈骏：针对高等教育存在的不足，我们2009年9月在一年级新生中启动了“三三制”教学模式。

在“三三制”人才培养模式中，第一个“三”是指学校把本科四年的教育分成三个阶段，即通识教育、专业化培养和多元化培养这三个阶段。第二个“三”主要针对多元化培养阶段，在这个阶段根据学生需要分为三个方向：第一个方向是专业化培养方向，一部分愿意继续沿着本专业学习和深造的学生进入到这个方向学习；第二个方向是复合人才培养方向，另外一部分想跨专业学习的学生，学校可以让他去其他院系、其他专业学习；第三个方向是创新就业方向，对于那部分想直接走向就业创业岗位的学生，学校将准备一整套课程为他们今后创业、就业做好准备。

记者：“三三制”赋予了学生更多的自主权，使每个学生都可以按照菜谱“点菜”，据说推出后在高教领域引起强烈反响，如一池春水搅活了原本固化的本科教育。

陈骏：是的。“三三制”本科教学改革切实将人才培养的着眼点从“以专业教师为中心”转移到“以学生为中心”，既注重本科基础阶段全面的科学与人文素质教育，使学生具有高尚的道德修养、宽广的知识面、敏锐的思维与判断力，同时又注重学生个性化的选择和培养，为学生自主选择发展路径，灵活地构建知识体系和模块搭建平台。“三三制”打破了院系壁垒，在全校层面高效地整合了教学资源，从2010年起，南京大学每年近3000门次课程面向全校学生开放；“三三制”增加了教学计划的“弹性”，拓展了学生自主学习的空间和时间；“三三制”以三阶段和三路径引导学生个性化成长，目前已有7000名本科生得以拥有符合自身需求的成长“菜单”。

谈研究型大学建设——

基础研究实际上是兴趣驱动型，老师完全是凭兴趣，学校对他们最好是无为而治，给予宽松环境，该支持就支持，不要干扰

记者：作为国家“985工程”大学，南京大学是如何加强研究型大学建设的？

陈骏：通过刚刚结项的“985工程”二期建设，南京大学整体实力与办学水平提升显著，目前拥有国家重点实验室7个，省部重点实验室10个，一级国家重点学科8个，先后取得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1项、二等奖7项等多项重大科研成果，在国家科技创新体系中的作用越来越大。

研究型大学建设必须永不停步，因此，我们又提出了“六个一工程”：一是要建立一个文理工医协调发展的学科体系。南大一直以文理著称、文理见长。我们希望通过大力发展工科、医科，使文理工医这四个方面协调发展。二是要建立一个享誉海内外的人才培养体系。当前，虽然我们提出了“三三制”人才培养模式，但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上去，比如说课程体系改革，这个任务很艰巨。三是要建一个交叉融合的科研创新体系。我们要围绕中长期科技发展规划，在能源、环境、水资源、新材料、气候变化等方面加强研究，争取突破。四是要建立一支高水平的师资队伍。为此，我们提出了一个“1233计划”，要在10年当中建100个不同层次的创新团队，培养和引进200名左右国际知名的教授、300位杰出的中青年教师，要建3000人的专职科研队伍。五是建立一个开放的国际化办学体系。我们提出了三个10％计划，即学校国际化课程要达到10％，外籍教师达到10％，国外留学生达到10％。六是要建一个现代化的大学校园，使南大仙林校区成为主校区，成为校区、（科学）园区、社区三位一体的联动的人才培养基地和科学研究基地。

记者：南京大学的基础研究一直走在全国高校前列，很多方面甚至达到国际水准。你们怎样让那些做基础研究的教师能够安安心心地搞研究？

陈骏：我们学校教师从事的研究基本上有三个方面：一是一部分教师从事知识的发现和创造。二是从事应用型高科技和工科的研究。我们成立了现代工程与应用科学等四个工科学院，他们的研究要瞄着下一代科学，要有前瞻性。三是从事交叉科学研究。围绕国家重大战略目标，我们已经成立了全球气候变化研究院、能源科学研究院、中华文化研究院等多个交叉研究院。

基础研究实际上是兴趣驱动型的，老师完全是凭兴趣，学校对他们最好是无为而治，给予宽松环境、足够时间，该支持就支持，不要干扰他们。

记者：南方科技大学提出的目标是建设一流的研究型大学，您对南科大办学有何建议？

陈骏：深圳在改革方面一直走在全国前列，包括高等教育。南方科技大学作为一所新创办的大学，改革很有勇气。我们非常关注和支持南科大改革，希望改革能够成功，为中国高等教育形成一个新模式探路。

谈大学办学定位——

我们的大学要有追求世界一流的进取精神和雄心壮志，当然要定好在哪个层次和类别上发展，如果都定位在研究型上，那就不切实际

记者：南京大学提出要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南大确定了哪些努力方向？

陈骏：南京大学的长期目标是建成“综合性、研究型、国际化”的世界一流大学。“综合性”是指高水平大学应该拥有结构比较优化、门类相对齐全的学科体系，能够覆盖文、理各基础学科及应用学科领域，在整体学科水平比较高的基础上，要有若干学科在国际上具有重要影响和较强的竞争力。比如哈佛大学的法学、医学、政治学，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电子，剑桥大学的物理学，牛津大学的数学都是世界一流的非常有名的学科。如果能在整体学科水平较高的基础上，有三五个学科具有一流的影响力，就可立于不败之地。“研究型”是指高水平大学要成为探索、解决国家与人类发展所面临的重大理论和实际问题的科学基地与思想库。这方面最重要的体现就是要出一流成果和一流人才，这就需要有一流的师资。“国际化”是指高水平大学要面向世界办学，有高度的开放性和足够的国际竞争力，要扩大对外交流，拓展在国际上的发展空间，增强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力和知名度，真正立足于国际前沿。

记者：现在国内很多大学都提出要建成世界一流大学，您认为现实吗？

陈骏：关键是定位，看定在什么领域。南京大学是要建设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研究型人才的培养和研究成果要赶上世界一流的水平，这是目标，因为我们研究的实力比较雄厚。有的大学可以建成一流教学型大学，有的可建成一流职业型大学，有的可建成一流专业型大学。在美国等发达国家也是这样，哈佛、耶鲁、斯坦福是研究型大学，还有一些文理学院等，完全是为了培养本科生的，是教学型大学。我们的大学要有追求一流的进取精神和雄心壮志，当然要定好在哪一个层次和类别上发展，如果都定位在研究型上，那就不切实际了。

记者：在全球化的今天，大学国际化问题越来被重视，南京大学在这方面有何做法？

陈骏：前面我已经提到要实现“三个10％”，其中最重要的是学生的国际化。我们一方面要增加国外留学生人数，让他们把世界各地丰富多彩的文化带进南大，在这里交流碰撞，影响我们的学生。另外，还要想方设法让我们的学生到国外交流。我们有一个宏伟的想法，计划让每位本科生在4年期间都有一次出国出境的机会。为了帮助贫困家庭学生圆梦，很多社会热心人士在学校设立了基金，捐助者中还有来自深圳的南大校友。

谈大学精神——

大学是一个追求真理的地方，在这个目标下来创造文化、保存文化和传承文化

记者：您认为现代大学应当具有怎样的大学精神？

陈骏：大学精神的本质就是追求真、善、美，引领人类的未来。大学是一个追求真理的地方，在这个目标下来创造文化、保存文化和传承文化。其次大学要追求善，这是人类最需要的，人与人怎样相处合作，核心问题就是善。最后还要追求美，要高雅。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机构能够像大学那样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考虑人类的未来。如果大学都不考虑人类的未来，那么人类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

记者：现在社会竞争十分激烈，人们心态急功近利，高校里很多大学生都在考虑如何找工作和挣钱。您作为著名大学的校长和科学家，对此有何看法？

陈骏：去年开学典礼上我和学生们讲，不要仅仅为了找一份好工作而学习，尤其是像南京大学这样的研究型大学，学生责任更重，目标应当更加远大，要为了国家社会和人类而学习。当然，对某些一般性大学来说，为工作而学习也不能说是错了。

记者：在培养人才方面，大学除了传授知识技能外，还要特别重视做人教育，您认为在这方面要特别突出什么？

陈骏：最重要的是强调一种责任，提高学生的责任意识。特别是90后大学生，多数是独生子女，很多又是在应试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这些孩子不缺少聪明才智，比较薄弱的是一种对国家、社会和家庭的责任意识。

提高责任意识，首先要加强道德教育。这不仅仅是中国一个国家的事情，像美国的许多有识之士，我在各种场合和他们接触时，都能听到他们说美国缺少道德教育，把学生培养成了竞争机器，必须改变这种现状。